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坝上行

文章来源: 人民日报海外版     发布时间:2023年11月10日 10:11: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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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草原天路,在盛夏的酷热中。

  原本颇为迢遥的距离,被技术进步大幅度地缩短和拉近。清早从北京出发,沿京藏高速驱车3个多小时,就走过了农耕时代好多天的行程。昌平、延庆、怀来、宣化、张家口……一个个负载了厚重历史感的北方地名,渐次从车窗外掠过。居庸关长城蜿蜒起伏,官厅水库波光粼粼,桑干河大峡谷宽阔幽深。嶙峋的山脉连绵不断,刚劲粗犷的轮廓渲染着塞外的苍茫沉郁,尽管正是草木最为茂盛的时节,仍然有不少地方仅仅覆盖着一层稀薄的绿色,裸露的山体在阳光下泛着干燥的苍白色。

  目的地张北到了。这里位于华北平原与内蒙古高原的交界处,海拔陡然升高了一千米左右。行驶在盘旋上升的山路,看着刚刚行经之处很快跌落到脚下很深的地方,对被人们俗称为“坝上”的这个地方,便有了一种鲜明的形象感。一路逐渐增加的凉爽,到这里也变得更为明显。

  正是从这里开始,一些有几分陌生新鲜的物象渐次映入眼帘。平原景色向高原风光的过渡,农耕元素与草原情调的交融,体现为视野中一幅幅平常的画面,例如时常会看到个头、颜色、数量不同的牛,安静地趴在乡路边的树下,或者慢悠悠地走在一片草坡上。大片的马铃薯田里盛开着一簇簇白色花朵,浓密茂盛的藤秧将根部的道道垄沟遮盖得严实。旁边是一片向日葵,零星地开出金黄色的花朵。玉米地随处可见,但茎杆比平原地带要低矮一些。一片缓缓凹陷下去、有着张开的怀抱一般优美姿态的草场上,兀立着几棵树冠浑圆的树。几户人家的屋舍错落排列在一片坡地上,红色砖房小院的前面,无一例外地会有一处牲畜围栏,用一根根黑褐色的原木柱子围成……看看接近中午了,便在一个小镇上停下车,随意走进一家路边店,要了一份地皮菜炒鸡蛋,一屉蒸莜麦面卷,蘸着羊肉蘑菇卤汁吃。边地的情调,散落蕴藏在许多具体而微的地方,诉诸各种感官,从目光到味蕾。

  野狐岭到了。从远处望见一道横跨公路的木门,门额上题写着“草原天路”几个大字。草原天路在张北县境内就有数条,这里是东线,从野狐岭到桦皮岭。野狐岭名字的由来,该是因为这里曾有成群的野狐狸出没。清初顾祖禹的名著《读史方舆纪要》中,称此地“势极高峻,风力猛烈,雁飞遇风辄堕地”。车驶入天路,一幅绝美的动态巨幅画卷,随着车轮转动而缓缓地展开:两旁的草原宽阔绵亘,作为背景的远山的轮廓也是柔和舒缓;一个房屋稀疏的小村庄后面,是一片层层叠叠的梯田;一排巨大的风车缓缓转动,在起伏高低的山脊上构建了一条天际线;公路顺着地势起伏盘旋,仿佛一条在风中飘扬的长长的飘带,在一个个瞬间定格为不同的形状。这时,你就不再觉得天路的说法只是一种修辞。天路之上是湛蓝的天空,大朵的白云静静地悬浮着,仿佛静止一般。

  越往里开,车辆就越少,辽阔寂静的感觉就更为强烈,思维也变得格外活跃。无数历史的残页断片,纷乱地从脑海里掠过。设想在天路之上,浩荡长空中,有一位永恒的天神从高处俯瞰,他会看到什么?山戎、东胡、匈奴、鲜卑、柔然、契丹、鞑靼……几千年间,在这片土地上,不同的民族生息繁衍,一个个朝代更迭交替。多少历史与传说,都已经融入了风声和云影。

  一处低矮残破的深灰色石头墙垣,出现在前方草地的边缘。没时间下车细看,但我知道,这是古长城的一段遗址,中间那一截突出的部分是烽火台。脚下这一片土地,长期以来都是中原王朝与草原势力对峙的最前沿。为抵御北来的威胁,历代中原政权都在野狐岭一带筑造长城,计有燕国长城、赵国长城、秦长城、汉长城、北魏长城和明代长城,六个朝代的长城遗址集于一地,这在全国也绝无仅有。然而,当一股新兴力量强势崛起之时,任什么也难以阻挡。1211年,这里爆发了一场载入史册的野狐岭大战。成吉思汗率10万蒙古骁骑,大败金朝的40多万守军,金军尸骨蔽野塞川。这一战,是蒙兴金衰的转折点,从此金王朝一蹶不振,也揭开了此后蒙古铁骑征服欧亚广袤大陆的序幕。

  将近一百公里的路途,整体走向是由低向高,草甸、坡地和山峦,开阔的风景缓慢地交替变换。但后面一段路程则颇为不同,漫山遍野林木茂盛,绿意葱茏,山峰和谷底聚拢紧凑,上下坡度陡峭,有一种乘船在海浪里颠簸的感觉,又有几分像乘坐游乐场的过山车,不断地爬上高坡又落入谷底。这条天路的终点桦皮岭,是张北境内的最高峰,到山顶时,汽车仪表盘上显示温度比进来时足足低了5度。

  自桦皮岭下来后,被手机导航指引着,一路奔向几十公里外的馒头营乡白城子。穿过安固里河大桥,桥下水流窄小细弱,它所汇入的安固里淖,古代曾经是烟波浩渺的大湖。不一会儿,路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油菜花田,金黄灿烂,忍不住停下车,走进里面拍照。旁边是一块瓜地,墨绿色的藤蔓密密匝匝,几个农妇正在采摘甜瓜,装进停在田埂边的农用三轮车挂斗里。再往前走,是一个牲畜交易市场,空地上停了好几辆畜禽运输栅栏车,一些牛温顺地站在车厢里,等待着被拉到不同的地方,走向各自的归宿。我知道,眼前的场景,在千百年间都是反复地出现,不同的只是人们的服饰、生产及运输的工具,以及周边道路和房屋的样式。

  目的地元中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到了。停下车,便走进了一片明亮灼热之中。盛夏时节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,仍然有着足够旺盛的火力。一座长方形的城池遗址,静静地躺卧在无边蓝天之下。游人寥寥,四围寂然,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。走在一条正南正北方向的笔直甬道上,两旁是高及膝盖的芦苇和沙棘,鼠尾草伸出一串串紫色的花朵。后面有一片杨树林,比内地的同类树种要矮,但树干下面一丛丛灌木状的金叶榆树,那种夺目的金黄色倒是丝毫不减。目光投向更远处,左右两边几百米距离之外,各有一道高低参差的灰白色城垣。旁边的白城子村,就是因邻近这道残破的白色城墙而得名。

  在辽、宋、元三代,这一带是北连漠北、西通西域、南接中原的交通枢纽和军事重地,狼尾巴山蜿蜒环绕,安固里淖等十几个湖泊遍布四周。14世纪初年,元世祖忽必烈的曾孙元武宗海山即位十多天之后,即下诏“建行宫于旺兀察都,立宫阙为中都”,并于一年后建成。

  虽然眼前只是一片废墟,但仍然不难想当年全盛时的气魄。遗址占地辽阔,由外到内,分别是廓城、皇城和宫城,三重城池以回字形相套。最内层的长方形宫城,周长就有两公里多,中心大殿据说有今天7层楼房高,周围配殿环衬。宫城的四个角楼高耸雄峙,傲视四方。它的外面一层的皇城区域,面积达80万平方米。

  宫殿建筑就以这条南北甬道为轴线对称分布,外侧则是极为开阔的空地,可放置毡帐,如今长满了野草。草原文化和中原传统,在这里的建筑中有着和谐的结合。自忽必烈开始,元朝历代皇帝都循行两都巡幸制度,冬春住在大都即今天的北京,夏秋则住在大都之前的首都上都。那么,为什么又在此地建立中都?有不同的说法,我看到的一种观点是,元武宗和皇族久居大都,已不习惯上都的严寒和清寂,但又不敢违背祖制,便取折中方式,在这个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结合部建立中都。

  是耶非耶?恐怕还得由专业的历史研究者给出答案。但作为一名游客,却尽可以放任自己的思绪穿越回700多年前,在脑海里拼贴出一幅幅往昔的画面。譬如不妨想象,那些前来觐见大汗的蒙古王公们所住的毡帐之外的草地上,该会有站立的骏马和趴伏的骆驼,而倘若这里没有中原王朝那么多严格庄肃的规仪禁戒,也许还会有酒肉的香气,伴随着胡笳或马头琴的乐声,从蒙古包里飘散出来?

  蒙元帝国由鼎盛走向衰落,发生在短短的一百多年中。元中都建成仅半个世纪,就被起义的红巾军一把火焚毁,只剩下城墙的断垣残壁。它们淹没在荒草与荆棘之中,被朔风和冰雪反复剥蚀,消失殆尽,在后世相当长的时间里,遗址的准确位置何在成了一个谜,直到上个世纪末才被重新发掘出来,成为轰动一时的考古发现。

  沿着中轴线青砖御道向前走,登上几层白色的台阶,便站到了修复过的宫城正殿工字型的平坦基址上,它突出地面有几米高。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,草地绵延,烟树历历。我把目光投向北方。我知道,在距此两百公里之外的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,在一条叫作闪电河的河流旁,一片水草丰美的辽阔草原上,一个被元代诗人萨都剌描述为“牛羊散漫落日下,野草生香乳酪甜”的地方,还有一处元代都城遗址,比脚下这一座湮没的城池更有名,也保存得更好。它便是元上都的遗址,是蒙元文化的发祥地,是当年元王朝勃兴和繁华时期的见证。

  大半日的游程,已经让我时时感受到一种边地气息的氤氲。此地尚位于内蒙古高原的边缘,如果抵达那个更接近高原腹地的地方,或许能够获得愈发深入真切的沉浸,触碰到某种属于历史和文化内核的东西。

  走出遗址公园,回到车上,我在手机导航界面输入几个字:元上都遗址。那里是车轮驰驱的下一个目标。(彭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