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一到,田间就丰沃起来。霜降前后,泛着绿色的花生秧子就幽暗起来了,恰是收花生的日子。
清晨,露水泠泠。
“现在收花生最好,土软乎,不用大劲就可以薅出花生。”母亲说着话,父亲已经把三轮车推出院子,在青灰色的光里,我们出发了。
一棵一棵的槐树筋骨凛然,水泥路透着青砖的颜色,沟上的石板小桥有些湿滑,路两边的芦苇、黄蒿在堆垒的时光中满是沧桑。父母在前行走,脚步声错落,秋天一声不响地铺展岁月的印痕和芳华。
十分钟后,我们就到了田间。
“半个月前一场雨把花生秧子打趴下了,不然今年花生会有更好的收成。”父亲说。
“要是一直不下雨,花生旱死不也是常有的事吗!”母亲回应。
大地静默,雾气弥漫。偶有低飞的鸟雀,大地之上的雾气便翕动一下,之后又沉入静默。
多少年了,这种场景依然浸润我心。趁着父母规划下年种什么的当口,我不自觉地向前走去。
向前走,空气凉沁沁,湿漉漉的,起伏着的雾气掺杂着土地的味道。一条南北小溪悄无声息地流淌,输送着从芦苇根部沁出的草木营养,濡化着两岸的生灵。
父母已经把扑倒的花生秧子扎束起来等着我来薅。手贴着秧子的根部使劲一提,便带出一串串的花生。花生饱满,大如拇指,沾满湿泥,沉甸不可估量。我剥开一串花生,里面红红的花生粒挤在一起。合着泥土的味道,花生孕育的元气也就弥散开来。
“生花生可是宝,对治疗高血压等疾病有效果。”母亲也剥开一串花生说。
“不赖,不赖,这样的花生出油率高。”一位路过的邻居说。他拉着一辆板车,板车上放着的竹筐一抖一抖,抖出缕缕草木的清香和秋天的忙碌。“等天气好了,把花生晒一晒,保准能卖出好价钱。”
母亲没有言语,她不紧不慢地扎秧子,一束束扎起的秧子像田间的主角,殷勤地等待指令。
“薅秧子不能用太大的力,不然根断了,花生还在土里,等以后再挖,费时费力不说,关键是很多花生都会找不到的。”母亲说。
在这黄淮海平原的普通角落,花生仿佛是一部生动巨著,秋风一来,就掀开它的封面,无数勤劳的人也就专心阅读。它们是大地的天然标识,是农人汗水的无量结晶。
春种一粒粟,秋收万颗子。花生没有辜负父母的勤恳和土地的馈赠,一顿饭的工夫便清理出一小块空地。
父亲开始把花生秧子码齐,摊开,铺匀,以便潮湿散去。裸露的花生灰白色,一嘟噜一嘟噜的。再微小的生命都有自己展现华丽的方式。
一阵风来,不知哪里的云聚拢一起,天空飘起了细雨。
“赶紧把摊开的花生秧子垛起来,看样子一时半晌雨不会停。”父亲整平一块地,铺上塑料布,四角压实,一搂一抱的花生秧子带着潮湿垛起来了,在邻人的帮助下,不大会儿一个圆鼓鼓的花生垛就堆好了。
萧瑟秋雨中,大平原上的廪仓显得愈发沉实。“以前咱们这里没有人种花生,说花生只有在沙土地上才能活,旱地活不了。七八年前,我从你四姑家带来一点花生种子,没想到花生落地就生根,生根就有果,风调雨顺年景,种花生最划算。”父亲说,做啥事都要有闯一闯的精神。父亲的语气漫不经心,又气度不凡。
回家路上,沟上的石板桥深黝深黝,雨水流淌得慢条斯理,一道道的小雨柱投身溪沟,合着雨花转瞬就消失了……
炊烟升起,厨房里雾气腾腾,我烧火,母亲做饭。灶膛里的火苗扑闪着,把潮湿的衣服烘干。母亲有条不紊地择菜切菜,父亲坐在灶膛前的木凳上剥着花生。院子里安静,只有树叶落地的声音,秋天的气氛饱满朴素,涌动不息。
“今年的花生很饱满,就像眼前的日子越来越好。”父亲说。
一碟花生,一盘咸鸡蛋,一盆地锅鸡摆在桌子上,我和父母“把酒话桑麻”,一会儿说到教育,一会儿谈到健康,一会儿转到屋舍,无论从哪个话题展开,总也离不开家乡和土地。这些话显得杂乱但有章序,它们交织一起,相生风光和景致,就像花生,在紧贴泥土的部分全身心地深入息壤,汲取营养,回馈辛勤的人们——莫非这是我和父母一起劳作时才有的感慨吗?(王法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