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校毕业,到通信团实习,一位姓李的教员带我们。
上机实习不久,我就被他组织的一次考核“击中”。因为身体原因,我缺席了很多次上机实习和听课的机会,名落孙山早在意料之中。
他晃动着成绩单,脸色黑里透着红,红里泛着黑,不怒自威。批评我的时候,他声音提高了八度:“考了这样的成绩,给不给父母丢脸?不用解释,有病就不上战场了?要是敌人冲上来了,你说我生病了,我弃权,他们能饶了你?”
战友们一阵哄笑。
我被他的尖酸刻薄激怒了:“一个月后咱俩比试比试,谁输了谁给大家鞠躬。”他看了我一眼,笑着说:“好啊,跟我斗,我用半拉膀子都能赢你!”
我也是急了,在其后的一个月里,我没缺一堂课,课后继续加紧学习。有时打着吊瓶,轮到我上机实习了,拔下吊瓶就往机房跑。我懂了:对于军人,有时荣誉比生命更重要!
这期间,李教员也没忘了“刺激”我。除了每次见到我眼神里的“轻蔑”,还有意在背后说我“坏话”。他说我“脑子不好,咋练都没用”。还说“没想到这孩子还挺用功的,早练几年就好了”。我咬牙切齿,敢怒不敢言。
一个月后,“报仇”的时机到了。
第一个项目,目标搜索。这是他的强项,用的是经验判断法,我却借助了新式追踪仪搞定。他惊讶了,更多的是不解。因为这台仪器刚刚下发部队不到十天,他输了我整整半分钟。而这半分钟的领先,是我和技术员软磨硬泡学了五天换来的。
第二个项目,抗干扰追踪目标。他一分钟,我六十秒。他又有些讶异地看着我,但我分明觉得他的目光里还有几许赞赏和鼓励。其实他不知道,能跟他打成平手有多不容易。这一个月,我几乎是把两只耳朵分成两个声道,左声道唱的是李双江,右声道唱的是李谷一,然后在这两种合音中识别出电波的音响。而这一天加入的干扰音,正是我熟悉的调调,多少有点幸运。
第三个项目,故障排除。这是我的强项,我打小就跟着开维修铺的大哥鼓捣电子产品,一般的设备故障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。他这回输得更惨。
大家都蒙了。没人敢让教员鞠躬,他站在那里显得很尴尬。我本以为他会找理由,会耍威风来挽回面子,却听到他大喊一声我的名字,叫我出列。
我从队列中走了出来,这回轮到我“轻蔑”地看他了。但他却走过来,认认真真地给我整理军容,后退半步,敬礼,鞠躬!然后迅速离开了。
有人背后说他是“落荒而逃”,但我认为,他是个爷们儿,输得起!
第二天他没来上课,却让人捎话,这一课由我上。我边示范,边讲解,猛抬头,看见他混在学员当中,细心地听着,还拿了个小本记录着。他那么专心,居然没发现我盯了他半天。
党委指示在我们学员中发展党员,他推荐了我。理由是,党要发展壮大,就必须由先进分子来充实。
而我终于明白了,他用的是“激将法”。他是变着法地为部队快出人才、早出人才默默地做着努力。我虽然那时还没入党,但我从他的身上,切身感受到了作为一名党员,该有多么无私,多么伟大!我的肩膀突然感到一沉。
年底,部队编制调整,两个教员必须有一人转业。我们都劝他别走,但他主动向党委打报告要求转业。他说,和另一个教员相比,他学历低,成果少,身体也差。还说,为了党的事业能留住人才,传承发扬,愿意作出个人牺牲。
他一个人在操场上徘徊了很久。那时我眼里的他,眼窝深陷,胡子一夜间从下巴长出一大截,原本的一头黑发像霜打了一样。
他走的时候,我们去送行。我庄重地给他敬了一个军礼。他紧握住我的手,很久很久,黑红的脸色愈发深重。
“好好干,好好干啊!”说完,他撒开我的手,走了。我看到,在他身后的一棵大树上飘下了一片落叶,无声无息。
后来,我曾几次打听他的消息,知道他一直受病痛困扰。他在守边防时罹患过风湿性心脏病,所以,激动时本来就黑黑的脸庞总是掺杂着红红的颜色。转业后,他几次心脏病发作,差点失去生命。
我笃定地认为他脸上的红色正是红旗的颜色。我多想对他说,你离开部队太早,我还没学够。
后来,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得知我荣立了二等功,打来电话向我祝贺,然后就把电话挂了。我打回去,才得知那是个公用电话。
那一年部队举办周年庆活动,党委决定邀请老兵代表到部队参加庆祝典礼。我千方百计找到了他的电话,兴冲冲地打过去,我想对他说——我代表党委邀请您参加庆祝典礼。
却听到电话那头一个声音说:“他,已经‘走了’……”(董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