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潮汕人的心目中,潮州一词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含义与历史传统,其覆盖范围与行政地理的潮州不同,大约包括今天的潮州市、汕头市和揭阳市,是一片人杰地灵、钟灵毓秀之地。广义的潮州人和大多数“老广”一样,动辄讲美食;民以食为天,这是最基本的道理,挂在嘴边也没错。记得小时候背过对联“生活的目的在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,生命的意义在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”,年纪大了,方知如此冠冕堂皇的现代语言,其实就是古人说的“食色性也”“饮食男女”——第一,吃饱了才能生存;第二,繁殖才会有继起的生命。因此,“吃”被赋予了首要的意义。潮州菜好吃,这大概不会有什么人跳出来反对,什么卤鹅卤鸭、各色海鲜,都教人回味无穷;还有一些小吃,比如潮州手捶牛肉丸、鸭母捻、潮州墨斗丸、菜粿、春饼、蚝烙等,想想都口内生津。
除了美食,潮州人也喜欢夸耀潮州出名人。香港人最喜欢提起的,是企业家李嘉诚与学者饶宗颐,一个有钱,一个有学问。放到历史的长河中,即使李嘉诚的钱再多,大概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”,最多在福布斯的历史档案里留个名字,和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记载的巴寡妇清一样,让后人回味钱是怎么赚的,又到哪里去了;饶公则不同,著作等身,不但可以名列《儒林传》,传之后代,还会供后世读书做学问的人研究,不断赋予其新的文化生命力。
说到古往今来与潮州有关的名人,最有名的,大概不是潮州本地人,而是贬至潮州的韩愈。韩愈是河南河阳(今河南孟州)人,自称“郡望昌黎”,后世尊称他为“韩昌黎”。他崇儒辟佛,提倡本土儒家天下第一,主张铲除外来的夷狄信仰,反对唐宪宗迎佛骨,皇帝一怒之下把他贬到了当时鳄鱼为患的瘴疠之地潮州。韩愈显然是不想去潮州的,他还写了一首诗给侄孙韩湘子,觉得自己此行赴潮州是有去无回,等着侄孙来收尸:“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州路八千。欲为圣明除弊事,肯将衰朽惜残年。云横秦岭家何在?雪拥蓝关马不前。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。”然而韩愈并未死于潮州的瘴疠,反而为民除弊,成了爱民如子的好官,特别是大兴文教、倡导教化,提升了潮州的文化风气,让潮州人感念不已。
北宋时期,潮州兴建了纪念韩愈的韩文公祠,后来还请苏轼写就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一文,文中盛赞韩愈“匹夫而为百世师,一言而为天下法”。苏轼特别指出韩愈的“立言”之功,开启了唐宋古文的道德文章愿景: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。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。此岂非参天地,关盛衰,浩然而独存者乎?”
苏轼的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,为韩愈在中国文化史上定了性,顺带着把潮州放入文化主流的地位,近代学者探讨唐宋文化转型时,也都持这个观点。钱锺书说:“韩昌黎之在北宋,可谓千秋万岁,名不寂寞矣。”陈寅恪在《论韩愈》一文中论及韩愈排斥佛教,也指出韩愈“呵抵释迦,申明夷夏之大防”,引导了宋代之后儒家文化发展的注重自我倾向。钱穆更认为韩愈开创了“宋学精神”,确立道统:“其排释老而返之儒,昌言师道,确立道统,则皆宋儒之所滥觞也。”
我们读唐宋古文时,总会读到韩愈的《师说》:“师者所以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”“道之所存,师之所存也”“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;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,如是而已”……这些话不仅影响了我们的文化意识,也鼓励我们开创未来。说到底,都与身处潮州的韩愈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。
以后潮州的朋友不仅可以尊称韩愈为“韩昌黎”,还可以称其“韩潮州”。(郑培凯)